赫尔曼·黑塞一生的逃离与回归

赫尔曼·黑塞的作品，如《悉达多》、《德米安》、《荒原狼》以及《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都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

黑塞的不幸，并非偶然降临，而更像一种早已埋下的精神命运：父权理性的阴影长期笼罩其成长，母性之爱在道德与宗教的重压下被压抑乃至失语；由此引发的，是一次又一次近乎疯狂的叛逃——从学校、从家庭、从既定的人生道路中出走——而这种内在裂隙，最终也在他失败的婚姻中反复显现。

母亲和童年

黑塞出生于一个宗教神学背景的家庭。他的外祖父赫尔曼·冈德特（Hermann Gundert）和父亲约翰内斯（Johannes Hesse）先后掌管着一家专门出版神学文本的出版社。在这种严谨而压抑的宗教理性氛围中，黑塞的童年充满了叛逆。

1891年，14岁的黑塞进入莫尔布龙修道院，却在半年后选择逃走，随后甚至经历了警察遣送、精神病诊所的监禁以及自杀未遂的极端危机。这段与父辈意志、与体制文明的决裂，深刻地投影在《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书中那位代表绝对理性、神性与纪律的纳尔齐斯，其原型大概就是黑塞的父亲。

在《德米安》中，母亲形象首先以两种不同层次出现。一方面，辛克莱的生母温柔、慈爱，象征着光明而正统的道德世界；但正因其道德的纯洁与不可动摇，当“我”犯下过错时，却无法向她坦白，只能在羞惭与恐惧中不断滑向更深的陷阱。母亲在此并非真正的拯救者，而是一座无法抵达的道德高地。

另一方面，这种张力在爱娃夫人这一形象中被进一步放大并重组。作为德米安的母亲，她身上同时汇聚了母性、爱欲的特质——既充满诱惑，又令人敬畏，既像母亲，又如情人，仿佛通向自我觉醒的必经之门。辛克莱对她产生的超越世俗的依恋，乃至带有隐喻性色彩的“结合”之梦：

她的美很有诱惑力，又让人难以接近，集魔鬼与母亲、命运与情人于一身。是的，就是她！

我依然做梦，在梦中我们以一种隐喻的方式相结合。她是大海，我是奔入她怀抱的河流。

正体现了母性形象在象征层面上的一次“综合性回归”——母亲不再只是道德秩序的守护者，而成为引导个体完成自我分化与觉醒的精神中介。

而在较晚完成的《纳尔齐斯与歌德蒙》中，这种母性形象却发生了显著的退场。母亲几乎完全缺席，只能通过父亲零碎而含混的叙述被间接提及，且带有“似乎做过不光彩之事”的道德阴影。这种缺席并非单纯的叙事省略，而更像是一种被压抑、被遮蔽乃至被污名化的母性存在。

从《德米安》到《纳尔齐斯与歌德蒙》，母性形象并非逐步清晰，而是经历了从象征性综合到现实性消隐的转变：当母性无法继续承担精神引导与接纳的功能，它便要么被抬升为超越世俗的象征（如爱娃夫人），要么干脆从叙事中退场，仅留下模糊而不安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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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

黑塞的三段婚姻值得一谈，玛丽亚是黑塞青年时期的恋人，他们的婚姻从 1094-1924， 持续了 20 年，生于三个儿子，后期他们分居，同时伴随着玛丽亚的精神失常。这段纠缠许久的婚姻可以说是黑塞痛苦的根源之一。

与玛丽亚离婚次年，黑塞与瑞典歌手 Ruth 结婚，但是这段婚姻仅仅持续三年， 1927 离婚。Ruth 比黑塞年轻 20 岁，交际广泛，黑塞本以为能通过这样一个年轻的女性来让自己重获青春，结果很快就因为性格差异过大而分道扬镳了。

在 1926 -1927 年，他便与自己的读者兼助手 Ninon 开始亲密关系，1931 二人结婚直至黑塞去世。

《荒原狼》创作在第二段婚姻之后。书中的哈利·哈勒是一个孤独、痛苦、自我拆解的中年知识分子，对生活充满厌倦，把自己看作“荒原狼”，在理性和兽性之间撕裂。他遇到赫米娜，赫米娜引导他重新感受生命和情感，让他学会跳舞、笑以及面对被压抑的欲望；同时通过魔术剧院等体验，哈利开始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矛盾和恐惧。而玛丽亚则是由赫米娜介绍给哈利的情人，玛丽亚出现，带来纯粹的身体感受和即时快乐，让哈利暂时放下理性自我，重新体验当下的生命。

这些角色与黑塞现实生活有某种对应关系，但不能完全等同：

哈利的沮丧很可能源于与第一任妻子玛丽亚的婚姻破裂，但现实中是黑塞自己离开了玛丽亚，而小说中哈利更像是被生活和自我折磨的受害者。

Ruth 在现实中只是黑塞短暂的第二任妻子，但在小说想象里，她的角色带有引领和神秘的功能，更接近精神或欲望的象征。这在黑塞自己的诗句也有佐证：

From: https://www.en.hessemontagnola.ch/ruth-wenger

In 1928 Hesse recalls Ruth with his poem _Einer einstigen Geliebten_ _[To a former Lover]_:  
**«You celebrated the Sacrament with me  
And lust appeared to you with love,  
And therefore you did not unveil me,  
You never revealed me the anxious riddle of your being  
and confiding in love,  
You always remained a mystery to me.»**

Ninon是黑塞最后的妻子，也是现实中最稳定的伴侣，她与黑塞在精神和生活上独立互补，这段婚姻更具有工具属性，而非爱情、欲望、灵魂契合的缘故。

所以黑塞是以一些自己的亲身经历为灵感，对这些人的形象进行了创造性的演绎，最后构建了这些故事，但是每个故事里面都不是黑塞的全部，全部的故事里又不全是黑塞，黑塞借着文字之间的夹缝偷偷表达着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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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和情欲

黑塞的青年时代充满了动荡与尝试。他曾在钟表工厂做过15个月的学徒，也曾多次流转于不同的书店工作，还有少量时间无业在家。

这种 “学徒式”的人生 在《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得到了精准的映射：歌尔德蒙离开修道院后的流浪，先后担任骑士写手与雕塑家学徒的经历，几乎是黑塞现实生活中职业漂泊的文学化身。他自学文学与哲学，在书本与劳作中寻找自我的定位，正如他在书中所言，自己是“暴风中的鸟儿”，始终无法在现成的社会秩序中获得安宁。

由于外祖母曾是著名的印度传教者，黑塞自幼对东方文化抱有神秘的向往。1911年，40多岁的黑塞开启了长达八个月的东方之旅，到访了锡兰（斯里兰卡）、印度尼西亚、新加坡和马来西亚。

然而，这场旅行令他感到深深的失望。他并未看到理想中那个充满神秘色彩、能够拯救灵魂的“印度”。他事实上根本没有到达印度，而是在东南亚兜了一个大圈子，这一切可能是因为当时交通过于不便，如果有如今的直达航班，黑塞仅仅需要几个小时便能到达尼泊尔、柬埔寨拍照打卡，这样的遗憾也就不存在了。这种现实与理想的落差，迫使他将目光转向内心深处的精神探索。1922年发表的《悉达多》，正是这种幻灭后的产物——他通过一个贵族之子的觉醒，完成了他在现实旅途中未能实现的自我救赎。

《纳》和《悉》，故事的主线有些相似之处，都是从一次出逃开始，去追逐情欲的满足，最后回归到走向崇高的路。这些经历细想大多离奇，比如赚到大量的金钱换取全城头牌妓女的一夜春宵，在森林里醒来吮吸吉普赛女郎的黝黑的乳房，获得爵士小妾的青睐在城堡私会.... 这一切看似是在隐晦地描绘一些嫖妓经历，但是我想更深的含义是对于宗教的戒律的挑逗，无论是玩弄妓女、与异族女子和他人妻子通奸，都是宗教文化中绝对的禁忌。比起对放纵肉欲的合理化，对于宗教家庭出身的黑塞来讲，更大的事情是卸下宗教压在人身上的重担。

在《克林索尔最后的夏天》中，黑塞表达了对“梦幻与极乐流淌的单纯之地”的渴望。他意识到，尽管人生充满了漂泊与流离，但 “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这古老美丽的比喻让此刻变得神圣。即使漫游，每条路也都会带我们归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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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

赫尔曼·黑塞的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向内的远征。他将自己破碎的学徒生涯、失败的旅行、痛苦的婚姻以及精神的崩溃全部揉碎，塑造成了文学史上最动人的灵魂剪影。

黑塞的一生通过文字证明，所有的分裂与痛苦，最终都是为了走向那个更完整的、通往“家园”的自我。"人处于最大痛苦和最大欢愉的表情是完全相同的"， 那么高尚与污秽可能也将殊途同归。

附：黑塞一生重要的事件：

His Life — Museum Hermann Hesse Montagnola

• 1877 出生在德国卡尔夫(Calw , Baden-Württemburg)
• 1881 黑塞全家搬到瑞士巴塞尔 ( Basel, Switzerland)，拿到瑞士国籍
• 1883 黑塞 6 岁，因为叛逆而被送往修道院寄宿学校半年，只有周末可以回家
• 1886 黑塞全家搬回卡尔夫
• 1886–1891 黑塞 9-14 岁，在小学和中学接收教育 ，父亲为了它的教育给他申请了德国符腾堡公民权
• 1891–1892 黑塞 14-15 岁，进入莫尔布龙修道院， 半年后逃走并且被警察送回
• 1892 黑塞 15 岁，被送往精神病诊所，尝试用枪自杀，然后又被送往另一个精神病诊所， 10月份，他开始 1883 年曾经进入过的修道院学习
• 1893 黑塞 16 岁，开始做书店学徒，但是三天后就放弃了
• 1893–1894 黑塞无业在家与父母生活在一起 9 个月
• 1894–1903 黑塞 17-25 岁，在卡尔夫的钟表工厂做学徒 15 个月，后续是在数家书店做学徒和工作，自学文学和哲学，开始有作品面世
• 1901 黑塞 24 岁，母亲去世
• 1903-1905 黑塞26 岁，与来自巴塞尔的 Maria Bernoulli 前往托斯卡纳旅行，同年订婚，次年结婚，后一年生子，此时黑塞已经是自由作家并向报社投稿
• 1907 黑塞全家搬到德国盖恩霍芬 （Gaienhofen）
• 1911 第三个儿子出生，到锡兰、印度尼西亚旅行，长达八个月， 赫尔曼·黑塞-忆印度之旅
• 1912 搬到瑞士 Bern
• 1914 黑塞 34 岁，回到德国做志愿者，但是被认为不适合服役，很快变成反战者
• 1915–1919 黑塞 35-39 岁，被派往法国、英国、俄国和意大利照顾战俘，期间发表众多战俘相关杂志，1917 成立自己的出版社
• 1916 黑塞父亲去世，小儿子重病，他精神崩溃并且开始接受心理治疗和画画
• 1918 黑塞 41 岁，决定和 Maria 分居
• 1919 小说 《德米安》 发表
• 1920 《克林索尔最后的夏天》 发表
• 1921 接受荣格的心理分析治疗
• 1922 《悉达多》 发表
• 1923 黑塞 46 岁， 与 Maria 离婚
• 1924 获得瑞士国籍，并且与歌手 Ruth Wenger 结婚
• 1926 与 Ninon Dolbin 开始亲密关系
• 1927 黑塞 50 岁，与 Ruth Wenger 分开，《荒原狼》 发表
• 1930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 发表
• 1931 搬到瑞士 Montagnola ，与 Ninon Dolbin 结婚
• 1933–1945 黑塞和妻子尽力帮助被希特勒迫害的犹太人，包括提供金钱、居所、旅行证件
• 1946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 1962 年8月9日，85岁，瑞士的蒙塔纽拉 (Montagnola) 去世